也许只有到那时,她对他、或类似的男人,会有一种接近于爱情的心境:耐心、怜惜、相濡以沫。

编辑/吴佩霜

插图/赵进

(作者)鲁敏,出版《六人晚餐》、《九种忧伤》《、墙上的父亲》、《取景器》《、伴宴》、《回忆的深渊》等,曾获鲁迅文学奖、庄重文文学奖、人民文学奖、郁达夫奖等,入选“《人民文学》未来大家TOP20”。作品被译为英、德、法、俄、日文等。

先生提出,天热了,改去游泳馆约会。女更衣室,燕然打量周围的同类。脸上都没化妆,泳衣不带胸托,副乳累赘。阑尾炎缝合线,长毛的痣,胎记,跌痂,地图样桔皮组织,妊娠纹、甲沟炎,个个儿都现原形了,散发出近乎软弱的气息——徐先生可能正是想看到这些。那就看吧。到目前,他们才见了三次,皆是庄严、得体,彬彬有礼向正经婚姻而去的。

徐先生从男更衣室出来。暴露是公平的,没有了阿玛尼与欧米茄,三十九岁的他也没了看相,挂肉成片,腿显得很短,摘了近视镜,眼白大了一倍。见到燕然,他把游泳镜从额头拉到眼睛上:“这个有度数,我得戴上。”

燕然不自在地缩了缩左肩,那里有颗红痣,多年以前的男友特别喜欢吻它。单身后,独自走在大街上,看到某个特别的人,心中一动,燕然会突发奇想,想象对方同样亲吻这颗痣。一望而知,徐先生不会是一个对红痣有兴趣的男人。

他们顺着扶手栏前往深水区。徐先生走在前头,长长的水道,水波像戏谑的小手一样轻拍着他们的大腿和私处。两人默然无言。徐先生所专擅的能源、贸易等话题,在这个地方,都显得堂皇了。前面的几次见面中,燕然已尝试过畅销书、自驾游、美剧、网络事件,什么都谈得来,亦随时可戛然中止。

到了一个人较少的泳道,徐先生停下,他用水抹抹脸,模糊地笑笑,一头扎下去往对面游去。燕然也抬抬腿活动着,身边突然冒出个半大的男孩子,甩着满头的水珠恼怒地咳嗽着,一边躲开燕然的注视。燕然有些忍俊不禁,突然想起徐先生刚才抹脸的样子,竟有点少年式的腼腆——是啊,没有人生下来就是那么持重乏味的。

这当然不算什么新发现,可能原因在她自己,看什么都隔着29年的浮灰与沉疴;同理,徐先生或别的什么男人,谁又会发现或在意她的少女时期!到了这个年纪,所能结识到的人,也都处在人生的中间段,年少时的痴傻明亮、瞎胡闹、虚掷、无头苍蝇乱扑,如同粗盐、大料、苦汁、老姜,都是自我“腌制”,受着、沤着、一曝十寒,到最后,大家便都到了现在这步,相互间客客气气、心事重重。

唉。要是一个男人、一个女人,能够从对方身上唤起露珠般的童年镜像,那该多么了不起、多么感人哪。

徐先生游了一圈回来,神色活泛多了,冲燕然一努嘴:“你也游呀!”像是餐桌上的客套:吃,你也吃啊。

燕然其实只会仰泳,动作也不标准。她使劲一蹬池边子,两只手像僵硬的风车一样往后翻,如一块浮冰似的移动起来。她突然不自信地想到自己的胸部,从徐先生那里看来,肯定显得平塌吧,没办法,躺下来就会这样的。继而又想到网上常有的裸泳照,一般总是蛙泳、自由泳,可要是像她这样仰泳的话……到底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!她与徐先生之间,一丁点儿性的苗头都还没有呢。这几年,她与异性的交往,总有着这样一个“定律”:不想结婚的,亲热得又快又猛,反之,则谨慎得像个八百年前的处女。这位徐先生看来也是彼此彼此,他刻意地授受不亲,谈论的话题亦十分保守——这样多假呀。也许,今天这个半裸的约会,可以打破什么吧。

燕然又仰泳着回来了,上下拍打着双腿,并仍旧觉得这动作有点儿色情:她再次为这样的联想感到遗憾。要是自己再小个七八岁,要是她对这位徐先生真心有几分爱慕,她肯定会“水性不好”的,这样,不出三秒钟,他们便会转为水草般的恋人了。这样的轻浮,是需要好年纪的。徐先生拍拍手:“游得不错啊,我就只会蛙泳。”语气像在激励员工。这倒帮助燕然从该死的联想中挣脱出来。她扭过头,发现就在离他们两米处,一对身高悬殊的小情侣正溺死般地紧紧缠在一块儿,颇是有碍观瞻,却又离他们这么近,以致燕然都生出一股可耻:对比之下,她和徐先生,真像两截干巴巴的百年树桩。

徐先生把泳镜摘下又戴上、直面眼前的春色:“哟……热恋嘛。”燕然想到徐先生刚才是蛙泳,头在水下,应当看得比她还多。

“其实,激情的程度与时间成反比。”又来了,那一贯胸有成竹的语气,好像世界上就没有他不清楚的事,更不用说恋爱这种芝麻绿豆事儿。徐先生倚着池边,一只脚呈稍息状,标准的聊天架势。如果替他套上衣服,再把背景换成餐馆,那跟之前的约会几无区别,“激情太不牢靠,平淡才能正经过日子,只是大多人都没法接受平淡。”徐先生继续分析人生。

是啊,平淡就像麻绳,又长又结实,一捆就能捆一辈子了。徐先生所说,皆是乏味的真理,她接什么呢。正确的事情是聊不下去的。

“你怎么看?”徐先生隔着泳镜打量她。他语气里的兴致真让燕然难过。他在努力谈话,像他这么多年来努力进步一样吧。

“我嘛,嘿嘿。”燕然含糊其词。唉,症结就在这里,这么些年了,她就是不肯将就。哪怕就是八十岁,也有向往激情的权利不是吗?

“可是我……还是羡慕像他们这样呢。”徐先生声音突然摇晃了,显得结结巴巴,似乎也很意外自己说出的话。他飞快地撇燕然一眼,“现实就是现实。我的意思是说,在我们之间,你能接受比较平淡的感觉吗?”

燕然忽然想到他手机上的备忘录。第一次见面时,他们并排坐着吃流水寿司,接完一个电话后,他忙不迭地在手机上写写划划,燕然瞅到一长串写得如同程序编码的备忘录……徐先生锁在男更衣室里的手机备忘里,也许就写了这么一条:与其讨论平淡婚姻的可能性,不如了解对方的心理预期与接受程度。

燕然咳了一声,她难道真能这么答吗:宁可被暴风骤雨浇透全身,哪怕瑟瑟发抖!可惜在游泳池不方便做小动作:抿一口咖啡、拿纸巾擦嘴、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。

燕然想起那些电视名人访谈,他们会沉吟片刻,然后深思熟虑地摇摇头:这个我和那个我是不一样的。人和人是不一样的。时代和时代是不一样的,真是万能啊,什么都可以套下去:“嗯,我想,平淡和平淡也是不一样的。”

徐先生有点惊讶,他把泳镜推上去,眼白一闪,几乎是感激地对燕然笑笑:“你说得太对了。我也……向往着不一样的平淡。不过,那比激情还难。”

徐先生的反应让燕然有点不安。身边的情侣开始亲吻,持久地不厌其烦地把舌头在对方嘴里搅来搅去。燕然皱起眉盯着,不怀好意地想,泳池里所有的口水、汗液、漂白粉、皮肤屑子以及一些不便表述的排泄物,一定都参与了这个漫长的吻。

三个老头像是比赛似的,在左边的泳道不停歇地游了两个来回,又陆续抵达、靠拢到池边,呼哧呼哧喘着气。一股老年人呼吸与肌体里所独有的腐坏气味,立时在这一小块池面上飘散开来。唉,同样是头发、皮肤、齿舌,十来岁时,那般甜美,到七八十岁,又如此败坏,人们的生理反馈又向来势利,于前者,恨不能竭力亲狎;于后者则避之不及。燕然尤其如此,诸如塑料拖鞋,鱼缸的腥,出租车的芳香剂,一闻到这些,她马上就反胃得想吐。

燕然赶紧站远了些,徐先生压低声音往她这边凑:“这么说,你似乎讨厌老年人?”他状似随意,好像只是问她是不是讨厌芥末。但显然不是这么回事,他一定介意了,说不定还联想到将来与老人的相处等等。

燕然今天头一次感到失望,对他,对自己,对人与人之间的重重迷雾。实际上——人之衰老,那么庄重、令人景仰,到了末一程,多少东西都丢下来了,像真正的仙人一样吧。她只是讨厌气味,她只是表现得狭隘。就像有些人,只是表现得宽容。如此而已。

她不愿解释,只摆出肃穆的表情。

徐先生咂了一下嘴:“在你之前,我约会过几个比你小得多的。有个才念研一。她们一点都不介意年纪问题,怎么样都可以。真的,她们好像怎么样都可以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嘴角多了几道纹路,流露出几丝忧虑。

燕然继续盯着水面,她不清楚他到底要表达什么。交往中最难耐的就是这个阶段,说话遮遮掩掩。多么枯燥啊。

三个老头又打趣着,说要再比一个来回。她盯着他们,终于看出来,其中有一个不是老头,是老太太——她穿着连体泳衣。不过要光从眼袋、嘴角纹与脖子上堆积的赘肉看,他们仨真是毫无差别。她抱歉地重新打量老太太,必须拼命地想象,才能想到她也有过18岁、曾经被男人贪婪地抚摸过。时间跟泳池里的水一样,在它之中,男人、女人、孩子、老人,都只是一根浮木而已。

“太年轻的,我总觉得不对。我喜欢自然界的规矩,春天就是春天,冬天就是冬天。所以你这个岁数更合适我。但是我不知道你怎么看?嗯?我们差10岁。”徐先生转头盯着她。看来这是他备忘录上的另一个重要议题。也好,合作的前提就是充分沟通。商业、艺术或婚姻,都一样。

“既然谈到这个,那我就直说了。”燕然给自己争取着时间。人们宣称“那我就实话实说”、“那我随便讲几句”、“我们举个例子”时,往往是相反的。她多想直说:她更喜欢年轻男人!尤其是这两年,中年男人的那种周全与谨慎,太让她厌烦了。“就结婚而言,我赞同你的想法。我们的岁数,挺合适。”

“就结婚而言。就结婚而言。”徐先生重复了两遍,试图掂量其中的意思。他好一会儿没说话,稍后,冷不丁又扑到水里。

燕然留在原地做侧抬腿,一边四处张看。小情侣已经不见了,那个非常适合憩歇的角落现在换成了两个“三点式”,她们像呆在咖啡馆似的,一心一意地闲聊,不时瞟瞟墙上的电子钟,可能是翘班溜出来的,即便人在水里,仍有着小职员那种精明的紧张感。

皮肤较白的那个貌似抱怨实则炫耀地说起一个叫做“乔工”的追求者,请她吃牛排看恐怖电影骑双人自行车,可最近才知道他有过婚史。老天我真的中奖了!黑瘦的那个姑娘则一直列举着自己的种种症状:凌晨早醒、怕出门、讨厌晴天也讨厌下雨、懒得打扮、总是拉肚子什么的,并一连串地追问这是不是抑郁症前期,语气里竟像是巴不得得到肯定似的。

她们你一句我一句,如两条扭不到一块儿的线,这个絮絮地编着黑线,另一个安静听完,再另起一行絮絮地织起白线,换作对方听,并发出“嗯嗯”声。如此这般。地铁里,食堂里,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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